推理，逻辑学中思维的基本形式之一，是由一个或几个已知的判断（前提）推出新判断（结论）的过程。推理小说，按理来说是最接近数学美感的文学形式，在文科的范畴内置入理科的内容。但纵观推理小说史，推理小说的胜负手往往在于小说层面。柯南·道尔塑造了福尔摩斯这一经典形象而引发“福学”，阿加莎·克里斯蒂是推理史上图书销量最好的小说家，她的作品亮点往往也在于对人性的挖掘。而到了日本，不管是松本清张还是东野圭吾，这些国民级别的推理作家，最厉害的武器也是社会议题和普通人的爱恨情仇。要知道，东野圭吾还是电气工学专业出身，是真正的理科男。这么看，理科知识、数学之美莫非反而与推理小说格格不入？——并不是。今天，我们就来聊聊这位“理科推理”作家，森博嗣。01“理科推理”成为他的独特标签森博嗣，1957年出生于日本爱知县，今年已经65岁了。在国内，很多喜欢他的读者会叫他“森boss”，但其实如果要玩谐音梗的话，更适合的叫法是“森博士”。他毕业于名古屋大学，是一名工学博士。可能是因为自己的专业，以及接触的圈子，他笔下的人物大多数都是科学研究者、数学家、教授。当然也有很多技术宅——就和他本人一样——他喜欢铁道模型，据说家里庭院中就有一个非常大的铁道模型。差不多时间出生在爱知县的还有一个名人，《龙珠》、《阿拉蕾》的作者——漫画家鸟山明。鸟山明是1955年出生的，只比森博嗣大两岁。《鸟山明画集》，[日]鸟山明著，梁晓岩译，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3年11月版。为什么要特意提到鸟山明呢？因为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在鸟山明的漫画中，有大量描绘得非常真实、细节考究、一看就是有扎实理论知识的工业器械。比如他画的摩托车、汽车等，那种真实感不是一般的漫画家能够画出来的。这一点就跟森博嗣一样，虽然写的是通俗娱乐类型的推理小说，但是作品中浓厚的科研氛围、真实的实验数据等也不是一般的推理作家能够写出来的。可以说，两位都是细节控、理科狂魔，造成这一“巧合”的原因其实很简单，除了他们本身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员，另一个原因是爱知县是日本少有的工业重镇，丰田汽车就是爱知县的，所以从小生长的环境也多多少少影响了他们的兴趣和风格。森博嗣的作品系列众多，比如“S&M系列”、“V系列”、“空中骑士”系列等，对每一个系列的作品，森博嗣都精心打磨，并不是写一本算一本，甚至系列中有一些伏线会等到几年后才揭露真相，这非常符合他严谨的学者气息。“S&M系列”和“V系列”不多不少，分别都是十本，并且形成完美闭环，仿佛从开始写系列第一本的时候，森博嗣就已经想好了未来所有的系列计划。森博嗣的每一本作品都有一些小亮点，全部介绍并不现实，但他的作品有一个非常独特的标签：“理科推理”，这一风格也让他的作品呈现出一种相对的统一性，今天我们就通过几本“S&M系列”中的小说，来聊一聊这一罕见的风格。02《全部成为F》里的信息技术有多超前？目前，大陆出版过全集的就只有“S&M系列”，这一系列也是他知名度最高的作品，2014年，武井咲和绫野刚主演的日剧《全部成为F》热播，第二年，动画版《全部成为F》也在日本富士电视台播出。这些故事，就是改编自该系列。日剧《全部成为F》（2014）剧照。系列名“S&M”，是源自两位主角——大学教授犀川创平和他的学生西之园萌绘。1996年的《全部成为F》是森博嗣的出道作，也是他最有影响力的作品，凭借此书，他获得了第一届梅菲斯特奖。“梅菲斯特”是歌德《浮士德》中魔鬼的名字，这一奖项和日本之前常见的“江户川乱步奖”“横沟正史奖”等推理小说奖不同，它更加鼓励别出心载、出人意料的新人新作。并不是每一个新人作家都有足够的笔力去探讨社会议题或是描绘浮生百态，相反，受岛田庄司等人的影响，新本格时期更多的作家更富有想象力，也敢于把这份打破窠臼、颠覆传统的想象力投诸于笔端，梅菲斯特奖的设立，正是为这群人而量身定做。可以想见，获得第一届梅菲斯特奖的《全部成为F》是多么推陈出新的一部作品。《全部成为F》，[日]森博嗣著，五科译，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5月版。从推理小说的层面来分析，这本书包含了两个经典元素，一个是密室，另一个是死亡留言。两者在呈现上均做到了“独一无二”。尤其是最核心的“密室诡计”，天才少女被囚禁于孤岛上的研究所内，十五年间从未踏出研究所一步，但是当犀川和萌绘两人来到岛上之后，她却在绝对无法自由出入的密室内被分尸了，并且在计算机中留下了“全部成为F”这一句谜一般的死亡留言。这个密室的谜面非常夸张，长久以来，我们在作品中看到的密室都是短时间内形成，这意味着“解密”多多少少是有机可乘的，可是这本书的密室却已经形成了十五年，14岁的少女在这个房间长到29岁，她经历了什么，因为什么被杀，又是怎么被杀的？这些悬念不断交织。我们在之前的专栏中讲过，“密室推理”是推理小说中的皇冠，几乎所有推理作家都以写出一本独创的密室诡计为傲，尤其是推理小说发展了这么多年，早在一百年前，“密室之王”约翰·迪克森·卡尔就已经在传世经典《三口棺材》中用整整一章的篇幅罗列了“密室讲义”，后世的推理作家，想要在这份讲义之外找到新的密室诡计，难如登天。而这一点，《全部成为F》就做到了，这个密室诡计极富创意，并且不复杂，简单到一句话就能讲清楚。但这么“简单”的诡计，之前那么多推理作家，却没有一个人想到过。这本书的另一个创新点是，对于推理小说发展史来说，1996年不算早，但是对于整个社会的发展来说，那时候信息技术还没有得到普及。别说程序员了，当年有电脑的家庭都凤毛麟角，可是《全部成为F》中到处都是代码、系统、二进制、声音识别、虚拟现实这些概念，甚至最重要的那句死亡留言，都是写在计算机里的。放在今天来看，这些概念已经没有那么陌生了，但是二十多年前，是非常超前的。而这些超前的技术和概念，在整本书当中，不仅没有给人掉书袋或者枯燥的感觉，反而自成一派。将传统犯罪与科学进步紧密结合，进而升华成形而上的哲学思考，这是森博嗣作品中最独一无二的亮点。作为一个生活在网络世界的现代人，当看到“全部成为F”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也会觉得相当新奇，那么，对于20年前的读者来说，这个震感的体验，就只有梅菲斯特奖才能匹配得上了。03《不会笑的数学家》之后，他找到了自己的路《全部成为F》出版后，森博嗣便迅速在强手林立的日本推理圈打开了局面，同年，《冰冷密室与博士们》便趁热打铁出版了。其实，这本书森博嗣早就已经写完了。虽然它被归类为“S&M系列”的第二作，但它才是森博嗣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冰冷密室与博士们》，[日]森博嗣著，五科译，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6月版。不止如此，早在《全部成为F》之前，森博嗣就已经创作了三本以犀川创平和西之园萌绘为主角的推理小说，它们分别是《冰冷密室与博士们》《不会笑的数学家》和《诗般的杀意》。他将这三本作品投稿给讲谈社，编辑看了之后，觉得这位作家很有潜力，作品也足够独特，但是想要做到一鸣惊人，可能还不够。于是编辑问森博嗣下一本的小说创意是什么，森博嗣说是发生在孤岛的密室杀人案。编辑当机立断说：先写那本书吧，我们先出，现在就流行这个。事实证明编辑确实足够专业，讲述孤岛上密室杀人案的《全部成为F》拥有浓厚的新本格标签，至于诡计质量，显然也是森博嗣所有作品中最高的。所以，当《全部成为F》火了之后，出版这些旧作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光听名字就知道，《冰冷密室与博士们》又是一本主打密室的作品，故事还是发生在研究所内，里面有大量的科研人员和实验内容。拨开表象看本质，整本书其实是一本非常纯粹的古典本格推理小说，只不过披上了现代科学的外衣罢了，而两者之间的结合并没有《全部成为F》来得紧密，诡计和舞台是完全可以分开的，书中描写的科学知识距离普通人也太过遥远。概念不吸引人，剧情和节奏也相对沉闷，人物同质化严重，都是科学家，最后的诡计也不会让人产生当头棒喝的感觉，再加上处女作，写作水平还显稚嫩，所以这本书的整体质量是一般的。除了上述的基本盘问题，《冰冷密室与博士们》和《全部成为F》的差距还在于一个叫作真贺田四季的人物。在后者中，四季博士虽然是被害者，但是传奇的经历加上独特的人设魅力，使其存在感甚至超越了男女主角。森博嗣或许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之后的作品中，四季博士还将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在故事中出场。当然，有了冰冷的衬托，就更显出《全部成为F》在各方面的华丽。另一本早就写完的《不会笑的数学家》，也在1996年出版了。出道第一年，森博嗣就拿出了三本作品，这在推理小说作家里面也是相当罕见的。《不会笑的数学家》，[日]森博嗣著，五科译，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9月版。相比《冰冷密室与博士们》，《不会笑的数学家》在设定上已经在向新本格靠拢。比如故事的舞台就发生在新本格常见的奇妙建筑内，谜面中也有华丽的巨大建筑消失之谜，再配合上密室杀人案，可读性已经高出了不少。但是，如果和其他擅长写“怪奇馆”风格的那些新本格作家硬拼脑洞，显然不是工科博士森博嗣的特长，所以这个设定只是一个设定，而谜底也是老梗，他在这本书中做的，是将这些吸引人的东西变成糖果包装，打开后会看到内核其实是基于工科、数学、社会学这些学科互动中所导出的哲学思考。也就是说，其实是从这一本开始，森博嗣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道路和想要表达的内容，之后的作品，都是这本书形式上的沿袭，或者说进化而已了。可怕的是，这其实只是他写的第二部小说，果然学霸的学习能力就是异于常人。个人而言，我是很喜欢这本书的，因为它的个人风格极其鲜明，给人一种知识很渊博、也有个人思考感悟的老师上课时寓教于乐的感觉。一路跟着读下来的读者也是，打开《不会笑的数学家》这本书之前，是想看看西川和萌绘两个人这次又碰到了什么杀人案？诡计是什么？但是合上书，会发现那个诡计、凶手是谁、杀人案讲了什么其实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得到了一些新知和思考。04“理科推理”是兼具简单和复杂的思维艺术一年后的1997年，《诗般的杀意》出版。这本书放在整个系列当中都不那么起眼，它的各方面乍看之下都十分平庸，并没有让人大呼惊艳的桥段。很多读者是因为《全部成为F》而开始读森博嗣的其他书的，可是到了这一本，读者们应该都缓过神来了，《全部成为F》这样既有森博嗣强烈个人风格，又在诡计上那么亮眼的小说，真的只有那一本。诡计，似乎不是森博嗣的强项。于是问题就变成了：抛开诡计，我们还能从森博嗣的书里看到哪些东西？《诗般的杀意》，[日]森博嗣著，五科译，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7月版。《诗般的杀意》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像这样“平庸”的推理小说，在之后的系列中比比皆是。我们一定要认识到，森博嗣的长处并不在于写异想天开的剧情和华丽的谜面，也不在于稳定输出高质量的诡计，这些只是他的包装而已。褪下包装，我们可以看到他故事中那些看似冰冷的科学家也有可爱的一面，也可以看到一些他对于生命和科学的思考。在这样相对波澜不惊的剧情面前，犀川和萌绘两个主人公的互动就凸显出来了，两人在之前的作品中流露出暧昧的关系，在这本书中，终于更近了一步。那些配角们也开始展现自己的个性与态度，比如在这本书中结婚的国枝助教，在此之前我们对于这个人物是有刻板印象的，而这个刻板印象甚至直接被作者写进了《全部成为F》中，作为一个逆转的包袱，可是在这本书中，我们感受到了她身上的温度。除此之外，森博嗣也在这本书中特别向我们说明了，他眼中的教授、他眼中的科研人员、他眼中的天才，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同样类比东野圭吾笔下的汤川学，那种天才是优雅的，充满魅力的，甚至是迷人的，是天生的主角，灯塔一般的存在。而森博嗣笔下的天才，是孤独的，是疏离的，是对于社会关系和人际交往有意保持安全距离的。所以当读者看到岛田庄司笔下的天才御手洗洁拒绝女神的告白，我会不解和惋惜。而当看到森博嗣笔下的犀川对萌绘如此冷淡，我则会试图去理解他，这是一种运算之后的结论，而并非下意识的抗拒。如果说《诗般的杀意》已经开始展现森博嗣理科的优雅，那么同年出版的《封印再度》则更加具有美感，理科是兼具了简单和复杂的艺术。从剧情包装上看，《封印再度》有点像横沟正史的风格，主角闯入了乡下的一个家族，家族中有两件宝物，分别叫“天地之瓢”和“无我之匣”。无我之匣是一只上锁的箱子，钥匙就在天地之瓢当中，但是钥匙却比瓶口大很多，没法取出来。所以这两件宝贝，就是一组套娃式的智力游戏。就是这两件东西，贯穿了整本书的剧情，人物的动向，以及杀人事件。《封印再度》，[日]森博嗣著，麦芽糖译，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12月版。这本书中，终于森博嗣再一次向读者展示了他偶然会迸发的诡计构筑能力，谜面看起来是很复杂的，拆分下来共有三个主要谜团，对应三个主要诡计：玩具之谜、密室之谜和目击者之谜。但这看似复杂的结构被一个奇妙的转轴给连接起来，所以最后破解的时候给人的观感是非常顺畅的，有一种近似无解的事件，被逐一拆分，并且都是用很简单的方法拆分的感觉。不过和《全部成为F》那种畅快的传统解谜方式不一样，这本书看完后，很多读者会有一种错觉，答案就这么简单？好像感到不过瘾。但若是仔细分析这几个谜题的解决思路，会发现在求证破解的过程中，侦探运用了逆向思维、假设求证、切换角度等非常理科式的思考方式，将复杂问题简单化，其实是非常漂亮的。所谓“理科推理”，并不是在破案的时候要演算一段公式，用到一些科学原理或生物化学冷知识之类，“理科”是一种思维。这本《封印再度》，就是这一思维的典范。其次是结构，森博嗣布局相当讲究，包括他取的章节标题。整个“S&M系列”每一本的章节标题，都很有意思，既和那一章的剧情息息相关，又像诗一样，连在一起看还颇有哲学意味。《封印再度》一共有十章，中文版十个章节标题，第一章是“钥匙在陶壶里”，第二章是“陶壶在密室里”……一直到最后一章“真实在钥匙里”。首尾相连的衔尾蛇模式，开始就是终结，结局就是原点，和整本书的剧情、最后的主题也呼应了起来。而原版的章节标题，更加地有禅意，引自总代的禅诗画卷《十牛图》，和中文版译文相比，又多了几分妙处。另外提一句，著名推理作家京极夏彦的《铁鼠之槛》，也引用了《十牛图》。和森博嗣这本作品一样，都是非常具有禅意的小说。1996至1997年，短短两年时间内，森博嗣一口气出版了五本推理小说，从推理趣味来看，这五本小说的质量参差不齐，但在这个过程中，森博嗣的文笔、思想以及“理科推理”的风格已经在日本推理圈站稳了脚跟，他的知名度当然比不上那些全名作家，但喜欢他的读者都十分钟情。这些读者的钟爱也在后续的作品中得到了回报，在之后的系列中，森博嗣的科学与哲学世界观越来越大，但作品的风格定位、包括人物关系却越来越粉丝向。他创造的多个系列构成了一个体系完整的宇宙，或许森博嗣再也没有一本书能达到《全部成为F》全方位脱颖而出的成就，但在他笔下的宇宙中，你会对真相、理性、科学家和推理本身有不一样的认识。作者｜陆烨华编辑｜宫子申婵校对｜陈荻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