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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供奉在御窑厂的童宾塑像,妫六/摄影)明朝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冬天,瓷都景德镇颇不平静,凡与陶瓷行业有关人等都诚惶诚恐。御器厂东侧的师主庙内,前来祭拜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妇孺甚至老人向着庙内供奉的神灵长揖在地,口中念念有词,表情远比平日要凝重得多。街道上经常看到有人交头接耳,问话的人神情急迫,而被问的人总是摇头,意为局势并不让人乐观,这样的答案,让问话的人失望不已。正是冬天,日光惨淡,街道上的人们的摇头叹息,使这个冬天更添寒意。树上的乌鸦似乎也多了起来,它们发出肆意的难听的叫声,更使景德镇弥漫着一种深重的不祥意味。人们纷纷预测,这个冬天,景德镇怕是无法熬过去了。让整个景德镇寝食难安者非为其他,乃是一只叫大龙缸的大器。就在一个月前,景德镇御器厂收到了一份非同寻常的订单,订单所列只有一件,就是一只殡葬用的大龙缸,一只适合死后放置在脑后点长明灯用的大龙缸。龙缸要大,口径要三尺,缸厚要三寸,缸高要两尺八寸。至于为何要如此之大,那三尺、三寸和两尺八寸的数字有何深意,御器厂的工匠们并不知晓。龙缸的质量要求也是绝无仅有,几近极限——烧出来通体不能有一点瑕疵,龙缸内外不能有一个小气泡,颜色上不能有一点杂。这在景德镇的行话里,叫作“万里无云”。这样的龙缸,只有当今皇上才有资格享有,瓷壁绘以龙纹,无疑是只有天子才能使用的图案。从督陶官、太监潘相口中得知,这只还在订单上的大龙缸的主人,果然是当今皇上,那个已经多年没有上过朝的、大多数臣子都多年未见的、让整个帝国都诚惶诚恐的万历皇帝。皇上虽已执政二十六年,却只有三十六岁。正是年富力强时候,可他已经开始兴致勃勃筹划他的陵寝。而供点长明灯用的大龙缸,自然是他十分在意的、他的陵寝中重要的物件。(御窑厂)景德镇御器厂的工匠们当然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们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大龙缸的生产之中。土要高岭山最好的白陶土,要放在水碓里细细地舂碎,用于除掉隐藏在釉石粉里的颗粒的筛子要小,筛一次不行,要两次三次四次,这样方能在源头阻止杂质的出现。过筛后的釉石粉,要经过淘洗、沉淀和稠化浓缩这些繁杂的工序,才能变成做瓷器的泥料。打泥是件细致活儿,那一定要景德镇最有经验的打泥师傅,用他那双千锤百炼的手,反复拍打着泥料,像哄着一个调皮的孩子入睡,并让自己探入他的梦境之中——只有最有经验的打泥师傅,才会把泥块里的空气彻底排除,同时也能熟练地控制着不把外面的空气打进泥料里。泥块里的空气,这可是高温烧制瓷器时容易在瓷器表面留下瑕疵的最大杀手。这么大的器皿,拉坯的难度可想而知。那需要一个多大的转盘?拉坯师傅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在这么大的转盘上拉坯成器?拉多大的坯,肯定是事先要研究过的,要考虑入窑烧制后水分蒸发的因素。在瓷壁上绘图,当然要用最好的钴料,内容必须是腾云驾雾的五爪龙图案,配以云纹和潮水纹装饰。用于皇帝的陵寝的龙,表情应该安详、宁静,而无须凶狠锐利。烧窑把桩的活,一直采取轮岗排班制,这一次是轮到了里村童氏。里村自告奋勇请命的童宾,虽刚过而立之年,可是少年老成,把桩技术一流,是足可以放心的……第一只大龙缸入了窑。御器厂主事的进窑细细察看了龙缸之间的火路,对窑柴的干湿和材质也进行了验明。一切都严格按照传统的路数,做了无比周到的安排。主事的这才稍稍放了心。他净身焚香,祭拜了师主赵概神像,祈望这位东晋时期的陶神的在天之灵,保佑大龙缸烧制成功——这是瓷窑点火前必需的仪式,何况这是给当今皇上烧制最为重要的祭器。七昼夜的溜火是为了使大龙缸的水汽慢慢蒸干不至于开裂,两昼夜的紧火是为了让大龙缸坯胎终成器,止火封门后十日是让大龙缸慢慢冷却……一只大龙缸从点火到开窑需要十九天之久。十九天,大龙缸独坐窑中,仿佛端坐母亲怀中尚未出生性别难辨的婴儿。可几乎所有人都等不及想知道谜底。事情远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顺利。当人们打开窑门抬出龙缸发现,龙缸裂了。龙缸裂了。一条裂缝从缸口通到缸底,穿过缸体上画的龙爪,那蓝色的从云彩中探出的龙爪仿佛被生生砍断。九天的添柴烧火十日的冷却还有更长时间的取土练泥拉坯晾干都付诸东流。这真是让人难堪的事情!必须从源头开始查找原因。必须对每一个环节进行分析。难道是陶土还不够精细?难道是缸坯入窑前还不够干燥?难道是窑柴过于潮湿?难道是把桩火候没到?难道是敬神神不在?难道是运气还差了那么一点点?必须立即投入另一只龙缸的生产之中。整个御瓷厂经过了短暂的沮丧之后,又开始了新的忙碌。(现在的龙缸弄,张瑞麟/摄影)拜领了为皇上烧制重要祭器大龙缸的谕旨,督陶官潘相既兴奋又惶恐。兴奋的是,宫内宦官无数,皇上竟把这么重要的差事派给了他,这是皇上对他的信任,是他多年殷勤侍候皇上的回报。自从少年行了割礼获得进入宫中的通行证,几十年来的忍辱负重,不就盼着有一天能得到皇上主子的恩宠?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何况当今皇上脾性更是冷僻多疑,一不高兴竟然罢朝多年,多少大臣因为见不到他而焦虑万分,为了逼他上朝不少官员哭着喊着寻死觅活,可皇上都视若不见。这不仅在洪武皇帝开创的明朝,就是尧舜以来都没有过的事情。在这样的主子身边谋事,一不小心是会掉脑袋的。可是他潘相不仅没有掉脑袋,还被皇上视为缺不得的心腹,外派他为江西矿使兼理景德镇窑务。如此美差,让宫里的公公们都忌妒得眼睛要冒出血来。他们都知道,外派任职,在宫内就是巨大的福利(出去一年半载的收益,怎么也要强过在宫中十倍百倍),同时也需要中彩一样的运气。这运气落在了他潘相头上,这怎么不让他高兴?何况为皇上烧制安魂大器是扬名立万光宗耀祖的事儿,是载入青史的活计。一个阉人,一个从来就活在宫墙阴影中的阉人,一生能有几次像这样能搏出位的机会?可潘相在兴奋之余又感到惶恐。因为大龙缸的烧制非比寻常。大龙缸的烧制远非从今日始,早自从本朝洪武二年,明太祖下旨规定皇室一切祭器皆用瓷器以来,景德镇御器厂就开始了大龙缸的烧制历史。那种“前宽六尺,后如前饶五寸,入身六尺,顶圆”的龙缸窑,在景德镇曾经有过三十二座。即使到了宣德年间,也仍有十六座之多。按理说有过两百多年烧造历史,景德镇在大龙缸的烧制上应该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可是由于对制作工艺要求非常高,未知的不可控的因素太多,大龙缸稍有不慎即挤扁损挫,成功烧制率百不得五,早在正统年间,宫中前辈、将朝廷玩于股掌间的太监王振老公公也曾受命到景德镇督造大龙缸,结果所获龙缸不是变形就是坼裂无一完好,最后恼羞成怒,遣锦衣卫以督造不力为名将提督官打了一顿,灰溜溜地回到宫中。此次来景德镇督造大龙缸,潘相心里七上八下:他能有比王振更好的运气,督造出一只万里无云精美绝伦流传千古的大龙缸来吗?潘相在景德镇马不停蹄。他今天出现在瓷土取土现场,指示工人们务必用最好的瓷土原料,明天又与打泥师傅攀谈,告诫师傅比哄自家孩儿还有耐心,后天他又与主事的一起制订烧制方案,推敲每一个细节,提前堵住每一个漏洞。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场战役的主帅,声音虽然尖细却不无男儿霸气。可是,第一只大龙缸出炉,他屏住呼吸细细查看却发现,龙缸坼裂了。那道穿过缸体的裂缝仿佛划过他心口的一道伤。(景德镇一家大器作坊,张瑞麟/摄影)初战并未告捷,对这一结果潘相多少并不意外。他与主事的对事故进行了详细的分析,对部分工匠进行了调整,就接下来的工作进行了重新布置,比如拉坯的两个师傅有一个看起来力气轻一些,就换成了身体更为壮实的。稠化床中踩练泥料的听说有汗脚,这也被潘相视为可能破坏泥料中的风水、造成大龙缸坼裂的重要隐患,要改换成脚气清新的工匠。一只大龙缸从陶土采集到烧制出窑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如果同时拉出几只大龙缸缸坯干燥待烧,就会大大提高工作效率增加胜算概率。然而,即使潘相如此勤勉有加精于盘算,上苍依然没有给他创造奇迹的机会。一百多年前的王振老公公的悲剧很可能又要在潘相身上上演,那一座座大龙缸窑说不定就是一百多年前王振在景德镇用过的窑灵魂附体——一只只龙缸出了窑。它们不是变形、坼裂就是表面多有瑕疵,远达不到皇帝所说的万里无云的要求。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瓷器烧制的过程中故意使坏。似乎是有一个隐形的魔鬼,专与立功心切的潘相胡搅蛮缠。它怎么就不体谅潘相的难处?它怎么就不愿意给可怜的潘相一点点好运的奖赏?潘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窑里的火光映照,可潘相那张光溜溜的脸越来越凌厉和惨白。窑里是暖和的,可潘相的脸色让人想起外面冬天的寒意。他的牙齿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咬动的声响。他因暴怒而抬高八度的声音在景德镇御器厂回荡,让工匠们想起了景德镇经常响起的瓷器破碎的不祥之音。那个利坯的年老工匠被罚挨了饿。有人不慎被多疑的潘公公认为故意与他意见相左遭到了掌掴。御器厂的空气变得有些沉闷。当然,大龙缸的烧制工作依然在继续。因为只有烧制出万里无云、合乎尺寸的大龙缸,所有的矛盾才能豁然解开,一切才会恢复到平静。心情糟透了的潘相按捺住胸中的恼羞成怒,与御器厂的工匠们一起重新制订了生产方案。整座景德镇,在胆战心惊中重新忙碌了起来。淘泥匠整天围着泥桶默默淘泥,景德镇称这一行当为“牛”。做坯工长年累月盘膝坐在淘车上,以致两下肢关节变形,走起路来一垮一垮,人人称之为“螃蟹”。捧坯工因干活要不停地跑来跑去,称为“马”。剐坯工天天要剐碗底,他们的称谓更要难听一些,为“土狗”,大器装坯工常常两肩扛着料板、坯胎往窑里送,好似抬轿,故被称为“轿夫”。小器装坯工挑坯使用的是两头翘起的扁担,挑坯时不能走快,形同骆驼行走,故称“骆驼”。印坯工因两只手需一天到晚朝模型上拍打,称为“鹅”。修坯工因操作时须盘着双腿扑在陶车上操作,久而久之,背驼了,腰伸不直了,像一只老虾公,故被称为“虾公”……“共计一坯之力,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其中微细节目,尚不能尽也。”明代江西籍科学家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这样总结烧瓷的工序。取土,炼泥,镀匣,修模,洗料,做坯,印坯,镞坯,画坯,荡釉,刷釉,蘸釉,喷釉,满熏,彩器,烧炉……一件瓷器,从陶土采集到成品包装,要过七十二道手,而每一道都是牛马,都是奴役,都是苦行。(大件利坯,张瑞麟/摄影)来自里村、刚过而立之年的童宾是一个把桩师傅。他负责给窑厂看火。这一行当玄机重重:要考虑气候、装烧产品的种类以及燃料情况,要善于利用柴火的干湿以及匣钵排布的纹路进行温度调节。在烧制过程中,要不断地用眼睛从通风孔、看火孔中观测窑里的情况,通过吐唾沫看痰沫在窑边的燃烧程度来测量窑的火候,掌握一千多摄氏度的窑里的动静……长期从事这一行当的职业风险就是容易患呼吸道顽疾。多少烧窑佬晚年被痨病所困,一到冬天,景德镇就似乎陷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可是即使有那么多的隐患,童宾依然酷爱着烧窑这一行。对他来说,烧窑,那是与火焰搏斗的危险而快意的游戏。那是让火焰俯首称臣的杂技。那是神灵也可能参与了的冶炼——每一场窑火烧过之后,瓷炉打开之前,除了老天爷,无人知道窑中可能会发生什么。而每一次开窑,都有可能看到神灵尚来不及收走的雪泥鸿爪。那或许是一只窑变后有了妖艳晕色的琢器,一只产生了冰裂纹的碗,一朵瓷器上开放的宛如有着湿漉漉的生命的桃花。这使得每一次烧窑都像是一场赌博。而这正是也许有少许赌性的童宾热爱这一行的原因。童宾也的确对烧窑把桩有着特殊的禀赋。他似乎是天生的缚火者。他善于铺设窑里匣钵之间的火路,懂得根据窑口距离远近对大小瓷坯进行最佳配置,让火焰听从自己的律令。他能迅速从火焰摇曳的魅影对窑里的状况做出判断,并及时通过槎柴的多寡干湿进行精妙调节。经他烧制的瓷器,釉色要更为鲜亮,成品率也要高出别人许多。因为这一禀赋,他在刚过而立之年就成了很多人即使四五十岁也无法掌握的把桩师傅,成了景德镇人人敬重的行业权威。每次开窑之际,看着满窑的青花如玉,童宾就会油然而生出新郎酒后入洞房的兴奋,或者是将军战斗结束后检阅自己胜利成果的满足与愉悦。可是这一次童宾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他不知道为何遵循自己过去的看火经验,那龙缸窑里的圣器何以不是塌了就是裂了。他不知道看似绚烂的火焰魅影,究竟藏着怎样的阴谋。他不知道,那原本如绵羊一样乖顺的窑火,怎么竟如暴烈的猛虎一样无法掌控。他不知道,要经过怎样的冶炼,付出怎样的努力,控制怎样的火候,掌握怎样的分寸,才能让大得超出他的想象的龙缸烧造成功这一目标成为众人欢呼的现实。随着一只又一只大龙缸烧制失败,整个御器厂的工匠都战战兢兢。把桩师傅童宾更是如丧考妣。他承担着整个大龙缸的制作工艺中最重要的环节,可是火焰不断地让所有人的努力化为泡影。他不断对事故原因进行分析,及时调整火路和槎柴的配备,可是最终结果都证明是徒劳无功。蓄养的家犬露出了狼的凶光,昨日忠心耿耿的臣子成为今天的叛军首领,童宾这个把火皇帝内心如焚,却又束手无策。(正在制作的童宾塑像,妫六/摄影)又一只出了窑。奇迹并没有发生。一只原本完美的圆形的缸坯经烧制后成了怪异的不规则的无法形容的形状。这样的结果让人沮丧。这样的形状让人觉得不祥。潘相那张瘦削的无须的脸有了越来越深的寒意。那是窑火也烤不热的严冬。他越发尖细狞厉的声音在御器厂回荡,仿佛锋利的刀子割着人们的心。挛窑匠被怀疑让大龙缸坯在装入匣钵时发生震荡或擦伤受了鞭刑。两个拉坯的师傅被怀疑没有合理掌握干燥时间造成缸体变形被吊起在御器厂示众。潘相扬言如果在有限的时间内再没有烧制出成功的大龙缸,参与制造大龙缸的所有工匠,从采石、练泥、拉坯、绘画到把桩甚至包括吹釉、挛窑的工匠,通通以违抗圣旨论处——违抗圣旨,那可是砍脑壳的罪。所有人都知道督陶官潘相的扬言不仅仅是威胁。这个公公位高权重。这个公公心狠手辣,是个说得出就做得出的主。惩罚的刀会落到头上。血会溅上瓷器的釉面,让青花直接变成釉里红。景德镇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求神问佛的人多了起来——那都是参与了烧制大龙缸的工匠们的贫贱家眷。他们的面色凄苦绝望,宛如溺水的人指望抓住一根稻草。街道上的人们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交流着最新的消息,当然谣言也开始大量散布。有人向主事的提出大龙缸之所以烧不成是因为有鬼怪作祟,立即有人去不远的龙虎山请来张天师围着御器厂口念咒语施展法力,一座座宛如习惯性流产的女人子宫的大龙缸窑贴着让人望而生畏的符咒。人人希望,它们真的能给景德镇带来福音,让景德镇安全度过这一人命关天的劫难。可天上隐形的神仙并没有让景德镇化险为夷。那据说是最厉害的符咒并没有产生降魔驱鬼的法力。从窑里提拉出来的大龙缸还是不成样子,放在民间装装粮食做做牛马饮还说得过去,要成为皇上百年之后的点长明灯用的祭器那是万万不可的。潘相的限定日期越来越近了。(旧时景德镇陶瓷包装工艺)景德镇吉凶未卜。烧制大龙缸的窑火依然在危险摇荡。限定日期在即而大龙缸的成功依然遥遥无期,这窑火的摇荡就有了讥讽的意味,有了魔鬼的狞笑和猖狂。把桩师傅童宾吩咐工人又添上一把柴。窑口立即发出了噼噼啪啪爆火的响声。这响声在平日里听倒没什么,在这非常时期就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是隐形的、就连法力无边的符咒也奈何不得的魔鬼借此显示淫威。听着这令人不安的暴烈声响,童宾的心口不禁一阵缩紧。他已经记不得是第几个晚上熬夜了。接连多日的把桩烧窑,每只大龙缸都需要的七昼夜溜火两昼夜大火的时间折磨,大龙缸久烧不成的精神压力,让童宾都快要虚脱了。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他发现自己瘦得厉害,原本年轻强壮得像一头牛的身体现在仿佛成了一张轻飘的纸。或者说,是一座行将废弃的瓷窑。那摇曳不已的窑火烧烤着他,他感觉自己是一块正在腌制的肉。它是不是一张不怀好意的舌头?童宾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被它给舔破了。他想起小时候,他因为爱上了这窑火,在景德镇七十二行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烧窑把桩这一难以把握并且老来遭罪的行当。这么多年来,他小心捕捉火焰的踪迹,留心观察火焰的形状所透出的玄机。随着一座座窑在他的主持下烧制成功,他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缚火者,是景德镇的把桩皇帝,可是这一次他发现,他对火焰的了解远没有达到了然于胸的程度。火焰从来不是谁的奴仆。它是喜怒无常的野兽。它是旷野中的王者。它是天空中闪电的后裔,或者说,是神灵受到魔鬼的蛊惑与魔鬼生下的私生子。不,它其实是无父无母的怪胎,是性格乖戾的暴君。而所有人,都要屈从于它的淫威。他看了看窗外。此刻窗外一片漆黑,可童宾知道,此刻窗外正是冬天。这样的季节,如果继续下去眼看就要到隆冬,如此大龙缸的烧制将又增加许多变数。在景德镇,谁都知道,烧窑宜在春秋时节,冬季天气寒冷,将给练泥、拉坯、瓷坯干燥等一系列工程带来不良影响,窑火的控制也会更加难以把握。烧烧碗碟之类的小器倒是没有问题,冬季烧大件在景德镇就成了大忌。形势似乎越来越糟糕。童宾是这次大龙缸烧制工程中的把桩师傅,成功与否理论上最为关键因素的实施者。他希望能救景德镇于水火,那要么阻止残暴的潘相放下屠刀,要么让自己去与火焰谈谈,尝试着让这喜怒无常的火焰继续听自己一回。他该怎样担当起反抗暴政的英雄,或者与火焰对谈的使者?他看着窑口的火焰,仿佛魔鬼宫殿里的图腾。它一会儿是景德镇新年里对舞的狮子形状,一会儿是春天油菜花花瓣拥簇的样子。那呼呼的燃烧声里,有多少依然不被自己所知的秘密?那号称一千七百多摄氏度的通红的瓷窑深处,是否其实是一片冰凉?童宾似乎听到了窑里有声音在唤他。再看那火焰的形状,正好是景德镇某酒馆里肩搭汗巾的店小二邀请领引的手势。他立即听到自己身体里有声音在回应着这呼唤。童宾似乎看到那火焰里有一个国,那里街道俨然,店铺林立,往来者众。他好想找到一间客栈,美美地睡上一觉,或者走进一座茶馆,畅快地饮上一顿茶。在那里,没有死的威胁,没有暴政的恐吓,没有大龙缸……某天午夜子时,童宾把自己投进了火焰熊熊的龙缸窑。待窑厂的工匠们从空气中的焦味和火焰的噼啪声响中感受到异常纷纷涌向窑口,童宾已经烧成了焦炭。(大缸青花绘画,张瑞麟/摄影)童宾死了。死人总是不好的事,何况是肉身如此严重损毁的暴烈死法。可从古至今,因行业风险致死致残事件的发生应是稀松平常。上山打猎,会遭野兽反扑,下海打鱼,可能被海浪吞没,挖煤会遇塌方,采矿要患尘肺,郎中治病可能染病上身……景德镇制瓷业从业人员千千万万,童宾不堪重负自杀而死,按说亦可以看作是陶瓷业这个巨大行业的正常损耗,不一定值得上纲上线的小概率事件。可在景德镇,在这个神秘的、类似于火中取栗的、充满了无限可能的、也许随时会柳暗花明否极泰来的东方艺术之城,从来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这里,不也许就是是,无或许就是有,死也并不仅仅是死,也可能是蝶变和重生。窑变似乎随时都会发生。奇迹从来就无所不在。1599年冬天,随着一个叫童宾的普通工匠的投窑自杀,奇迹发生了。死亡打乱了大龙缸烧制的程序。人们根本顾不上大龙缸窑烧制的时间充不充足,根本无法等到窑的自动冷却就开始强制性地给窑熄火降温。当悲恸的人们把烧成了焦炭的童宾从窑里抬出后第二天,有人想到了还在窑里的大龙缸,便入窑中将大龙缸从窑里搬出准备当废品处置,人们却发现,大龙缸却有了出其不意的效果。人们发现那没有经过完全程序烧制的大龙缸形体完美并无塌陷变形之乱,完全合乎皇宫里最深的屏风后面那道圣旨里的大小高低要求。大龙缸白色的釉面毫无瑕疵光彩夺人,无声间有君临万物的气势、摄人心魄的力量。白色釉面上卷曲的青花色泽鲜艳非凡,因为吸收了人体的膏腴变得生机勃勃,仿佛江南的四月一枝怒放的湿漉漉的花朵。那青花绘就的瓷壁上张牙舞爪的五爪祥龙形态生动,气势磅礴无所畏惧,似乎随时要离开缸体飞向天去。而其头部又回首顾盼,嘴角隐约浮现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奇迹发生了。一次惨烈的死亡事故让大龙缸脱颖而出。从来说圣意难测,没想到圣上用来长眠的大龙缸的制作亦是如此玄妙莫名。它要用死来成就生。作为皇帝百年后的重要祭品,它要用窑工的生命献祭,用底层人的膏腴来成就至尊王者的永生之愿。这真是让人悲欣交集的事情!人们纷纷围在大龙缸的旁边,神态恭敬,大气不出,让人想起戏文里午门外候旨的虔诚的臣子。人们从大龙缸锃亮的瓷壁上看到人影憧憧的影像,可没有人知道,那已经烧成焦炭、用自己的生命精气成就了这一只大龙缸的童宾的灵魂,是否也映在其中。(又一个童宾塑像落户古窑)龙缸既成,可景德镇的窑工们完全没有了欢呼和庆祝的心情。大家完成了皇上交给的重要使命,可悲伤与愤怒像水一样不可阻遏地在景德镇蔓延开来,像冬天凛冽的风一样呼呼作响无休无止。仿佛每个人都成了一座正在焚烧的窑,悲伤正是打湿了的槎柴,而愤怒成了燃烧起来的火焰。龙缸已成,可景德镇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童宾的死,为救大家。如果童宾不死,龙缸不成,说不定景德镇将会有更多的窑工要按违抗圣旨罪责斩首,将会有更多的家庭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而童宾用死让人们获得了绝对的安全。他真是大家心中的大英雄!童宾的死,是督陶官潘相的逼迫。如果潘相不是立功心切,对广大窑工慈悲为怀,大龙缸不成,可以与御器厂众师傅一起商讨,逐步修改烧制方案,大龙缸也并不是没有成的可能。即使真烧不成,也可以向皇上详呈缘由,请求皇上哀民生多艰,怜景德镇窑工悲苦,停止烧造大龙缸。他百年之后点长明灯所用的祭品,可以考虑用其他物件代替。圣上英明,说不定就会收回圣命,免了对景德镇窑工烧造不成的责罚,给景德镇以休养喘息之机。童宾的死,根子上还是来自朝廷对景德镇的掠夺。多年来,朝廷根本不顾江西土瘠民贫,连年灾侵,景德镇已经资源匮乏,不断下达无比繁重甚至苛刻的生产任务,让景德镇御器厂的窑工们怨声载道,苦不堪言。仅万历一朝,《大明会典》卷一百九十四记载:“万历十年,传江西烧造各样瓷器九万六千六百二十四个、副、对、枝、口、把。《明史·食货六·烧造》记载:万历十九年命造十五万九千,既而復增八萬,至三十八年未畢工。”任务如此繁重,有些有良知的臣子看不下去,纷纷奏请减免生产,如万历十二年(1584年)三月己亥,工科都给事中王敬民上疏极言瓷器烧造之苦与玲珑奇巧之难。江西巡抚陈有年多次上疏请将难成瓷器尽行免造。万历十九年(1591年)正月甲子工科杨其休等题请停减烧造瓷器,工部复疏称,午楼瓷器见贮甚多,供用未乏,烧造即不准停,亦当量减。大学士申时行亦以为言。可皇上除了部分难烧之器稍稍减免,其他皆听而不闻。这个喜怒无常的人甚至率意修改自己的决定,比如大龙缸的烧造,《明神宗实录》记载:万历十三年(1585年)四月乙卯,使持御史疏至阁传烧造瓷器内有屏风、烛台、棋盘、花瓶已造成者采进,未造者可停止。阁臣附奏云,臣等又闻烧造数年新式大龙缸亦属难成,请并停之、票入,上欣然从焉。就是这已经欣然从焉的停止烧造大龙缸的决议,在时过十四年后又成了一纸空文,遂造成了今天童宾暴死之不堪现实。景德镇的窑工纷纷涌上街头。那些参与了烧造大龙缸、在潘相的威胁下已经抱着必死之心的窑工走在了队伍的前头。他们要找到这件事的冤头债主。他们要控诉朝廷这么多年加给景德镇的压迫。他们要让千里之外的皇帝知道,景德镇的火不仅在窑里燃烧,也在每个窑工的血管里飘摇。如果必要,他们也可以像瓷器一样迸裂,发出底层的、民间的、破碎的激烈声响!他们或许头上都扎起了白色的头巾,以表明自己的心志和决心,像许多历史事件里参与政治运动的人那样。他们抬起了童宾的棺木,一步一步地踏在景德镇的街头。无数的人围着它。他们走到哪条街,哪条街的工人就会立即加入到队伍中。队伍越来越大。而棺木所至,街头上飘散着一股浓烈的难闻的焦尸气息。那是景德镇悲哀的底层的气息,愤怒的气息!人们将童宾的遗骸埋葬在了里村的凤凰山,然后又返回到镇上。人们开始分头行动,对这镇子翻箱倒柜,全力搜索那个发出尖细声音的阉人。所有人都毫不怀疑,以景德镇今天这个虎豹豺狼的凶猛阵势,如果潘相被抓获,将会遭受千刀万剐的命运。甚至有人说,要用景德镇的碎瓷片一片片割他的肉,放他的血,挖他的心,来为童宾报仇,向朝廷泄愤。潘相早已闻风逃去。整座景德镇处于一种无政府状态。数万窑工见官家的东西就砸,就烧。扎在景德镇的税课署被火烧得不成了样子。御器厂部分厂房也遭了殃。景德镇一时烽烟滚滚,到处是火焰焚烧过的败落景象。景德镇民变仿佛一声巨大的瓷器破碎之声,让几千里之外的朝廷闻之惊心。几万人走上街头捣毁焚烧不是小事,更何况那是为帝国换来巨大外汇和声誉的世界艺术之城景德镇。皇帝自然要煞有介事地处理这桩民变风波。他首先要在皇宫最深的那扇屏风后面召见最重要的当事人潘相详问缘由,当然也可能是潘相一回到京城就急急向皇帝做了禀报。龙缸既成,潘相有功,皇帝自然不会为难他。而潘相要让自己从这事中脱开干系,就要避重就轻嫁祸于人,找一个替罪羊处以责罚,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官场上惯用的伎俩,最会察言观色、在伴君如伴虎中游刃有余的潘相应该更加深谙此道。他向皇帝诬告饶州通判陈奇可,窑工激变却不捕救,因在景德镇日久生情,肯定盲目护短,忘了自己职责,终致大乱,朝廷财产因此蒙受巨大损失,如此云云。皇帝愤慨,或者心知肚明的万历皇帝并不舍得处理他用得顺手的潘相,依了潘相找一个他压根儿不知道的陈奇可去顶罪。他下旨,将陈奇可逮捕归案,以缓解景德镇街头窑工的情绪。此事在《明神宗实录》中如此记载:“江西税监潘相、舍人王四等于饶州横恣激变,致毁器厂。相诬奏通判陈奇可不能捕救,得旨系逮……”处理一个通判并不足以熄灭景德镇数万窑工内心的焰火。是扬天威压民愤,给激变中的景德镇以颜色,将领头的窑工逮捕定罪,还是以仁义治天下,用皇恩化危机,以适当措施,给为江山社稷立下汗马功劳的窑工们以精神的安抚?万历皇帝选择了后者。这位习惯隐身的皇帝并非阿斗之辈,他深谙怀柔之术,想出了万全之策。他派激起景德镇民变的潘相重新回到景德镇。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要让潘相重新构建景德镇与朝廷的美好关系,让那不愉快的事情就像从未发生。潘相遵旨回到了景德镇。他一反督造大龙缸时严厉的神色,变得温和,谦恭,脸上镶上了和颜悦色的表情。他是否会约上一些德高望重的工匠到他的府邸座谈,然后当着大家伙的面起身向他们鞠躬致歉?他是否访贫问苦,对一些生活无着的底层窑工进行慰问,对在造大龙缸中丧生的童宾遗孀进行了抚恤?他是否亲拟了布告,让衙役们张贴在景德镇的街头巷尾,其中内容,充满了语重心长的劝导,有着宽厚长者的仁慈和耐心?遵照皇帝旨意,潘相在御器厂内东南侧建了一座风火仙庙。庙里不供三皇五帝,不供哪吒三太子二郎神,供的是景德镇本乡本土的英雄,因烧制大龙缸投火自尽让无数人幸免于难的把火师傅童宾。潘相在景德镇建起了一座供奉着童宾的风火仙庙。远在天边的皇帝佬儿希望通过建起那样一座庙,一可以抚平景德镇闹事的工匠们因为大龙缸事件带给他们的伤害,让他们的内心得到安宁,二可以借此保佑景德镇陶瓷行业无患无灾、风调雨顺。死于非命的景德镇普通工匠童宾被皇帝册封成了神灵。这在景德镇历史上是一件非同凡响的事。景德镇千百年来其实不乏为民请命、英勇赴死的工匠。清嘉庆年间(1796—1820年),景德镇陶瓷业茭草行(包装业)老板根本不顾茭草行工人日夜辛苦稻草卷扎瓷器工作强度大的事实,妄自降低工人的生活待遇,将原本工人正常食用的白米饭改为干涩便宜的砻米(糙米),甚至有时还掺入沙子,原本犒劳辛苦的工人的,每月阴历初一、十五“一条凳”(五个人)每人一斤猪肉也取消了。工人愤怒,为了求得基本生存的条件举行大罢工。瓷器无人包装,不能运出,昌江河上停船待货,一片死气沉沉。老板勾结官府,将罢工为首的十余名工人逮捕。知县审理此案,在县衙堂上摆放两大火盆,上面分别煨烧着一顶铁帽和一双铁靴,威胁工人穿上靴帽换取工人自由和待遇。有工人郑子木,悲愤莫名,毅然穿上赤红冒烟的铁帽铁靴,以生命为代价回击了来自官府与商人联合的挑衅,为工人们赢得了生存空间。茭草行工人感佩郑子木的慷慨赴死,用船护送他的遗骸回原籍安葬,他的故乡乡民纷纷到河边为他送葬,每人投下一枚铜币做安葬纪念,竟然装满了一船舱。从那时起,茭草行多了一条新规矩,就是上班时人人系一条白围裙,以纪念郑子木的牺牲,警示所有与茭草行有关人士勿让悲剧重演。而同样的故事在清代的另一个叫蒋知四的人身上重演。也是在清代,景德镇一些瓷业资本家对工人非常苛刻,工人一连几个月都吃不到一餐猪肉。瓷工蒋知四为了给工人群众争福利,领着工人罢工,要求资本家改善伙食。资本家便暗中买通官府,将知四捉入衙门,威逼利诱,要知四通知工人复工。知四不屈,终遭官府杀害。知四之死,更加激起瓷工的愤怒,群起抗争,最后终于获胜,资本家答应每月给每个工人吃三餐肉,每十天一餐,每次四两(为今二两半)。瓷工们为了纪念知四,便把这次争来的福利定名为“知四肉”。童宾、郑子木与蒋知四同样为广大瓷业工匠而死。然而只有童宾有资格成为景德镇的守护神。他是为皇帝烧制大龙缸的掌握了精密把桩技术的把火师傅。他是用自己的膏腴让朝廷重器大龙缸烧制成功让景德镇得救的英雄。他是奋不顾身的缚火者。他是真金不怕火炼的好汉。他是上济国事而下贷百工之命的勇者。他不仅是瓷都工匠的卓越代表,也是朝廷需要旌表的功臣,江山社稷需要倡导的道德典范。从此,原本籍籍无名的跳火自尽的童宾成了一个不死的人,成了瓷都景德镇精神的重要象征。数百年来,景德镇陶瓷行业增加了一条新的行规:每次烧造前都要到御器厂内东南侧风火仙庙里向着童宾塑像焚香祭拜,以求保佑大小瓷器烧造成功。童宾之死在关乎景德镇的史籍中多有记载。清代景德镇督陶官年希尧在《重修风火神庙碑记》中记载:“所谓风火神者有之,自明之季世始,考神实姓童氏,尝职窑为业,当前明神宗时,阉人督窑,事费就,数困辱操作者,神举身殉焉,而后器成,如志由是,出神而奉之。”唐英《火神童公传》记载更为详细,也更为形象生动:“神,姓童名宾,字定新,饶之浮梁县人。性刚直,幼业儒,父母早丧,遂就艺。浮地利陶,自唐宋及前明,其役日益盛。万历间内监潘相奉御董造,派役于民。童氏应报火,族人惧,不敢往,神毅然执役。时造大器累不完工,或受鞭笞,或苦饥羸。神恻然伤之,愿以骨作薪,丐器之成,遽跃入火。翌日启窑,果得完器。自是器无弗成者。家人收其余骸,葬凤凰山,相感其诚,立祠祀之,盖距今百数十年矣。”在《里村童氏宗谱》的卷首、卷六和卷十三,有关“童宾赴窑”的记载三则:“神姓童氏,名宾,字定新……由雁门迁浙西,又迁江右。神为饶之浮梁县人……浮地业陶,自唐宋及前明其役益盛。”“(童宾)生于隆庆丁卯年五月初二日午时,祖匠籍,于万历年间烧造御器,恐龙缸不成,将身赴窑。”“(童宾)于己亥十一月初八日子时,将身赴火……娶刘氏,立志守节,享年八十有六……康熙四十九年庚寅司马许公复建庙祀。”清代督陶官年希尧和唐英的记载,《里村童氏宗谱》的标榜,景德镇陶瓷行业的代代相传,以及童宾庙的存在,似乎无法动摇童宾将身赴窑故事的真实性。“事”成了“史”,那该是经过了时间检验的真相,按理不该怀疑才对。可是历史上也会有以讹传讹的事件发生,许多流传甚广的历史事件,深究起来却发现不过是个谎言。仔细推敲,看似言之凿凿的童宾之死的整个事件,并不是完全没有漏洞。首先是景德镇的瓷窑,有没有可供人在烧造时“将身赴窑”“遽跃入火”的窑口?瓷窑建有窑门,为满窑的进口,开窑的出口、窑不烧时,窑门一个人遽跃不成问题,可每次窑满好后,窑门须用砖块密实封住,仅在其上部留一每边长约二十厘米的五边形洞做投柴口,用于焙烧时从此洞投柴入燃烧区。如果窑门不封,热损,风力,都无法控制把握,这是陶瓷业谁都知道的事。而投柴口大小仅可容头探入,哪里可以让一个人将身赴窑!瓷窑一般另设有望火孔,分布在窑顶、左右侧、烟囱前后壁。可望火孔不过碗大,又哪里可以让一个成年男子“遽跃入火”?另烟囱有口,却有二十米左右的高度,而且半径太小,又怎能让人轻易遽跃赴窑?没有一个对应的入口,童宾赴窑,就有可能是一个后人编造的逻辑不够严密的故事。这个故事在时间上也有缝隙。据《里村童氏族谱》明确记载,童宾赴窑的时间是己亥十一月初八日子时,也就是明朝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可《明神宗实录》记载,景德镇民变为万历三十年(1602年)二月。如果说童宾赴窑引发了景德镇数万人参加的民变,是不是意味着这民变长达三年之久?查阅景德镇的历史,并无三年民变的记录。如果《明神宗实录》和《里村童氏族谱》所载都不虚,如果的确是童宾之死引发了民变,那从万历二十七年到三十年这三年里,景德镇到底发生了什么?1599年发生的数万人走上街头捣毁厂房烧毁税课署的大事,何以皇帝到1602年才进行处理?或者是否还有这样一种可能,1602年景德镇民变与1599年童宾之死并无关联,原因仅仅是《明神宗实录》里所说是“江西税监潘相、舍人王四等于饶州横恣”?如果物证确凿,如果因童宾赴窑意外烧成的大龙缸依然存在可见记录文字,童宾赴窑事件也可能大体站得住脚。可是查遍所有史料,从来没有过这一只大龙缸的踪迹。万历皇帝死后的陵墓里的确有用于点长明灯的大龙缸,可惜远远不是这只,而是他的祖父嘉靖皇帝时期烧造之物。那一只名噪一时的、在景德镇的历史里地位显赫的大龙缸,最后去了哪里?是不是这一只大龙缸与童宾赴窑一起,都只是源于后来者出于某种隐秘目的的虚构?(清代嘉靖年代景德镇全图)清代督陶官唐英《火神童公传》中的部分文字道破天机:“雍正戊申,余衔命督理埏埴来厂,涓吉,谒神祠。顾瞻之下,求所为丽牲之碑,阙焉无辞。问神姓氏、封号,率无能知者;而《浮梁志》亦不复载。最后,神裔孙诸生兆龙等,抱家牒来谒。牒称神曰‘风火仙’,详死事一节。并载康熙庚申年臧、徐两部郎董制陶器,每见神指画呵护于窑火中,故饶守许拓祠地加修葺焉。牒首有沈太师三曾序曰‘先朝嘉号而敕封之’,不知所封何号也,岂所谓风火仙耶?夫五行各有专司,陶司于火,而加以风,于义何取?且朝廷之封号,如金冶神,木、土、谷以及岳、渎、山、川,皆曰神,未闻仙也!岂相私称云尔耶?敕封之语殆不确耶?是皆莫可考也。”唐英初任督陶官,普查风火仙童宾之事迹,发现并不能见于《浮梁志》,只是家谱有传。家谱传略语焉不详,既没能说出哪位皇帝敕封,也没能道出封的什么号,神祠里也没有讲述事迹的碑文,仿佛神祠里所供奉的,是当地的一个来路不明的野路子神灵,被当地陶瓷业附会信仰。后来臧应选、徐廷弼两任督陶官同时梦见一个神灵模样的人在窑火中指手画脚,护佑瓷器烧制成功,为这一民间造神运动推波助澜,饶州太守正儿八经地修葺神祠,将景德镇民间信仰的杂神童宾列于官方神灵名册,从此进入正统序列。年希尧和唐英出于对景德镇陶瓷业的管理需要,重修风火神庙碑,修正神灵名号,书写《火神童公传》。对年希尧和唐英来说,童宾是否存在,童宾之死是否属实并不重要,顺应民意,尊重历史,保护地方信仰,以抚慰工匠,呵护瓷业,才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景德镇历代工匠的精神维系与官方的统治需要,合谋造了童宾这尊神灵。他能护佑陶瓷烧造成功,能给陶瓷工匠们带来好运,能在督陶官员梦里指画跳跃,降服窑火。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个体,而可能是一个复合材料制造的虚拟存在。他是由景德镇历史上诸多事件诸多人物典型共同演绎成的一个理想化的超人。他可能是明代烧制成不多的大龙缸的工匠中的一个,也可能是1602年景德镇民变中领头的好汉,也可能是无数窑工中让人信赖乐善好施的一等好人。而真正的名叫童宾的那个人,也许只是个普通的把桩师傅,离这个超人式的神灵相差十万八千里。他字定新,是浮梁里村人氏。他幼年读书,颇通文墨。他父母早丧,命运不济。他多次受命为官窑把火,为完成朝廷下达的生产重任殚精竭虑,也因忠诚好义赢得过所有工匠的拥戴。他或许死于景德镇一场已经失传的语焉不详的事故。他有妻子刘氏在他死后为他守节终生。他有子嗣留存可无法辨别真伪。(“窑神”童宾青铜像,像高9.9米,通高15.9米)十一年轻的神灵童宾面带忧虑和舍生取义的表情,威风凛凛地站立。他的肌肉发达健壮,正是我们理想的景德镇工匠的相貌。他双手握拳,肯定是在忍受着痛苦。可他没有退缩,而是咬牙挺着。他的两个腮帮肌肉块面感分明,让人感觉他咬着牙齿的声音。而他的眼神是坚毅的,是虽千万人吾往的果敢无惧。这是景德镇古窑民俗博览区内,佑陶灵祠中供奉的童宾塑像的样子。这样的童宾,肯定就是景德镇这个世界艺术之都几百年来认为的佑陶神灵的理想模样。——他的脚下全是火焰。那是死神疯狂的舌头,让传说中的神灵童宾死于非命的毒素。那更是让景德镇蝶变重生的重要元素,是造就景德镇这座世界艺术之城的重要建筑材料。那是世世代代景德镇百感交集的工匠们眼中无根却妖艳无比的花朵,是工匠们无限崇拜的精神图腾,是景德镇一切精神的源头。(古窑供奉童宾之处)《又见》特约撰稿:江子1971年7月生,江西吉水人。江西省作协驻会副主席,中国作协会员。文字常见于《人民文学》《散文》《天涯》《大家》《十月》等报刊杂志。著有散文集《《田園將蕪》《蒼山如海》《贛江以西》等。曾获第二、第五届江西省谷雨文学奖,第五届老舍散文奖等多个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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