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秉元本名邓志峰号涣斋1974年生于吉林农安现为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著有王学与晚明的师道复兴运动周易义疏孟子章句讲疏新文化运动百年祭等主编新经学资料图图
本文首发于2019年10月17日南方周末
不经意间成了读书人小时候好像并没有专门想过成为一个读书人我生活的那个称得上穷乡僻壤的地方其实也没有几本书可读人们的精神生活极为匮乏我父亲和叔叔算是侪辈中较有文化的有时在树下田边与朋友聊聊宋江武松南朝北国对于小孩子来说已经是一个奇异的世界队里的保管员是一位老人有一次和我们几个小孩子说起二郎神劈山救母简直让我们舌挢不下了祖母有一两本压箱底的老书平时小孩子也难得一见只记得上面有一些奇怪的插图下面注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之类的话祖母称之为明显局儿有时会引用两句显得异常的神秘好多年以后我才弄明白原来就是传统的蒙书名贤集或许因为这个因缘我中学时代特别喜欢抄录类似的隽语常常是采自古今小说我大学时代自学古人的蒙书大概也与此有关当然这已是后话了
最先比较完整读下来的是封神演义但其实也只有上下两册中的下部当时我上小学二年级冬天去外祖家过年翻箱倒柜除了整套三国演义连环画之外竟然找到一本上天入地奇幻无比的书心中庆快无已当时字其实还认不全但竟然也粗通大意以至于一位长辈考问我哪些人没有斩将封神的时候也还能如数列出并因此受到夸奖满足了一个小孩子小小的虚荣心此后不久我父亲因为在车站周济了一位外出寻母的年轻人临别那人以一部随身的隋唐演义为谢于是家中有了第一本藏书这本书带给我少年时的欢乐难以言表秦琼简直成了我的精神偶像钱锺书先生后来回忆起少时对各种人物和兵器如数家珍大概是许多男孩子共同的经历大隋十八条好汉说起来便让人神往有意思的是在这部仍然保留说书人本色的书中里面随口记下许多奇异的想象比如李世民是紫微大帝转世隋炀帝前身本是猪婆龙宇文成都伍天锡都是雷公下世好像复制了封神演义那个世界我的考据意识似乎也就开始萌芽了譬如封神中青龙星是邓九公在隋唐则是单雄信土福星原是土行孙后来成了程咬金大抵皆如此类后来知道戏文中竟也有一齣关公战秦琼也算是人同此心罢
随着同学间的互通有无小学初中时看了不少各种各样的演义比如薛刚反唐呼延庆打擂等等加上我从五六岁开始听岳飞传当时三国刘秀传杨家将等各种评书也纷纷涌现有些走街串巷的艺人还曾经到小学校里唱过大鼓书罗成扫北现在想来当时社会的某些方面与历史演义中的情节颇有类似一个时代已去一个时代即将开始许多落难的将门之后摩拳擦掌欲整顿朝纲大概是一些有力者的共同想象只不过才具究竟能否相副历史是否如此简单却也未必但这无疑是理解近数十年的一条线索而同时也就成为我这一代人读书的土壤加上改革开放的推行国门洞开港台小说和歌曲影视等率先涌入男生读武侠女生读琼瑶差不多是那个时代中学生的常态演义和武侠构成了生命中最初的历史想象
初中以后还是有一个问题给了我刺激中国既然有那么悠久的文明何以物理教科书要从古希腊说起而近代科学的殿堂中也主要是伽利略牛顿这些人开辟的传统这可能是最初的文化意识吧当然也是八十年代的文化处境当时的口号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许多人都认为科学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后来便顺理成章地进了理工科大学假如生命中不是出现岔路我想一定会遇到不同的风景吧但与此同时随着马齿渐增许多人都会生发的生命意识也成为问题我的性情不够通脱所以这对我竟然成为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不得已于是便想古往今来那些哲人该是如何面对呢我后来之所以弃理从文这应该是最初的动因
正巧当时上海古籍出版社出了一套诸子百家丛书于是我便节衣缩食向出版社邮购了一套一大包几十册这套书精选老子以下历代诸子的重要著作虽然是缩印但版本精良古色古香令人心生欢喜可惜摩挲之余不禁颇为惆怅我虽识伊伊不识我如同古歌所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当时所在的学校是一所纯粹的理工科大学除了科技外语之外并没有什么文科那个时候也还没有到外校旁听的风气我于是想古人可以无师自通我虽未必能通但总可以自学吧但自学当从何学起古人既然有蒙学那么我便从蒙学开始于是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以下到幼学琼林声律启蒙千金裘古文观止等几乎能找到的蒙书都找来阅读许多当时还可以成诵可惜因为不是童子功所以后来还是会忘记当然也读了不少现代语言学和训诂学方面的著作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文史著作学习蒙学的好处其实不在于学习古代历史知识因为这些知识大都很浅显但蒙学是接近古人思维的一个捷径就像一个外国小学生所说的外语其实也是纯正的外语一样20世纪以来中西文化在知识体系上无疑已是风月无情人暗换虽然说起来是自身传统但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其实是异己的许多人以为掌握了更高明的方法便可以解析古人却往往做出夹生饭当然蒙学亦不可以盲从里面其实充斥着大量糟粕更不能唯此是务罔顾人类文明的现实这是我对时下有些国学教育不敢苟同的地方假如这些东西可以包打天下便不会有晚清以来的历史厄运
在这些蒙学著作中清人王尧衢的古唐诗合解颇值一提也是我非常喜欢的著作与20世纪许多诗歌赏析之作不同此书依然胜在能够对古人的精神体贴入微注释不疾不徐娴雅从容深得古人诗教之遗意涵泳其中古典慢慢也就涣然冰释阅读这些书当然也为我找到一个入门的起点譬如可能是宋代王应麟所作的三字经竟然说五子者有荀扬文中子及老庄把文中子提到这个高度显然是迥出侪辈了后四者都颇为难读反而是文中子中说较为简单适合我这样的初学王通正处在中古精神的转折时代以续经自任以王孔子自居虽不无空疏之弊但也确实可谓孤明先发王通在唐宋以后士大夫的精神自觉中被记起成为一个时代的先驱
除此之外当时最感受益的是四书我在大学时买过一套宋元人注的四书五经后来一直成为案头之书初读便服膺程子的一段话大意是说看论语孟子应该熟读玩味要把里面的讨论当成切己的问题而不仅是知识而已许多人喜欢抱着凡事为我所用的态度读书却不愿平心以求其实研究科学当用科学思维观察艺术也应该尽量贴近艺术视角同样对于与身心性命有关的著作最好从身心性命的角度去体贴否则难免入宝山而空回
高中时代对西学也曾留意可惜未得要领大学开始读马恩和列宁的选集因为专业是自然科学所以对恩格斯反杜林论以及列宁对马赫的批评都饶有兴味也曾摘抄过李约瑟文集至今还保留着笔记研究生以后又由马克思上溯黑格尔由黑格尔旁及康德以及存在主义虽非专家之学却也不无自得之益当然最欣赏的还是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以为可与天台智者大师考亭朱子并立而齐观我对集大成的著作都有一种审美之愉悦天地之大百官之富每每令人悠然神往
工作以后成了专业读书匠但正如李零先生所说的替人读书读书反而没有那样自由职业所关有时也要阅读各种各样的所谓著作和论文竟常常有味同嚼蜡之感这个时候便未免蓦然想起少年时代或是秋节的午后或是夏日的雨中独处一室执卷自安仰首于云天之外徜徉乎宙合之间诚如坡公所言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
邓秉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