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卦一天可以算几次(中大教授深情忆母)

文黄仕忠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母亲近年来身体愈见衰弱先前还只是步履蹒跚去年2007年以来独立行走也变得困难了好几次住院医生都认为没有希望了但只要回到家里乡下安静的环境熟悉的感觉总能让母亲化危为安大约是母亲早已与这片生活了近八十年的土地血脉相连所以总能从中汲取力量支撑着她那坚强的生命但每一次住院之后的恢...

算卦一天可以算几次(中大教授深情忆母)

文黄仕忠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母亲近年来身体愈见衰弱先前还只是步履蹒跚去年2007年以来独立行走也变得困难了好几次住院医生都认为没有希望了但只要回到家里乡下安静的环境熟悉的感觉总能让母亲化危为安大约是母亲早已与这片生活了近八十年的土地血脉相连所以总能从中汲取力量支撑着她那坚强的生命

但每一次住院之后的恢复都变得更加缓慢临近旧历年关母亲又一次住院了病势来得更凶可是我远在广州不能在旁侍候都是我的姐姐在尽着孝心原定五号回家但内子提醒我尽早回去所以提前了一日在机场我给姐姐打电话姐姐说母亲在凌晨三时从医院回到了家做医生退休的大表哥在看护着他唯一的姑姑我赶回家最快也得在黄昏时候表哥说有他在没问题的要是熬过了今天说不定又会好起来的我只能祈盼着故土的气息再一次让母亲得到力量驱逐病魔化险为夷

在赴机场的路上想着母亲的事一些往事浮现在眼前但更多的是模糊的影子

最先跳出的是我曾经无数次在梦中重温过的每一次在寂寞孤独的时候每一次疲惫之极时总会响起的声音

这阿大今早真当吃力了闲辰光平时不是这样的

仿佛母亲又抱着我她的温暖的手又一次轻轻抚摸我的头这般轻声地自语而我于是便放松地沉沉睡去

算卦一天可以算几次(中大教授深情忆母)

本文作者黄仕忠与父母摄于1996年

那时我五六岁或者是七八岁可以想见那是一个男孩子精力无比旺盛最折磨大人的年纪那天黄昏时分我在外面与小伙伴跑呀跳地玩了一天回到家累极了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我像蜘蛛一样挂在母亲的身上母亲拍拍我的背轻轻摇着说着这样的话我顿时感到无比地轻松很快进入了梦乡

作为飘泊在外的游子每一次想念家乡遇到挫折而感到无助冀望有所依靠时心中总是闪现出这个镜头

还有一个难忘的镜头是母亲生气要揍我们我和哥哥两个人躲在邻家的猪头间养猪的草屋直到从栏门后战兢兢地看着母亲扛着锄头急匆匆地快步走过她要赶着生产队的上工时间下地去

差点挨揍的原因是我和哥哥为不知什么事情吵了起来两人互不相让那是中饭时母亲上午下地中午赶回家给我们做饭饭后还得再去劳动我与大我三岁的哥哥像两只小狗般撕咬得难解难分终于让忙碌的母亲无法忍受抓起鸡毛掸子做出一副要施加暴力的样子吓得我和哥哥顿时忘记为什么争吵一起夺路而逃躲在全水家的猪栏草屋里相互搂着紧张中又有些躲过一劫的那种兴奋

当我自己也做了父亲后看着有时顽皮的儿子总想不知那时母亲心里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作为家里的老小最小我其实并没有亲身深切体会过母亲为我们四姐弟所做的事情也无法体会母亲年轻时的心情只能从母亲偶尔说到的一鳞半爪再作揣想

母亲曾多次向我说起的是我出生后不久的一件事那是1960年的冬天母亲生我刚满月队长让母亲到集体食堂去筛米答应一上午可给二两米我母亲就去了可是忙碌了一个上午等到筛完米再去食堂粥已盛完食堂也已关门母亲饿得头晕眼花可拿着仅有的二两米没法煮粥煮了也不知得什么时候

每当母亲说到这里总忍不住有些哽咽这大约是与我相关的事情中令母亲最感心酸的一桩如果不是那么刻骨铭心的苦楚也不会让母亲直到衰年犹念念不忘这不禁让人遥想发生自然灾害的那三年岁月中我的父辈亲人所经受的苦难

我是家中的幸运儿据母亲说我那时特别能吃一岁就能吃一茶杯米糊但因为年小总体所需不算多而大我三岁的哥哥在他最需要营养的时候却无法得到满足我很快长得和哥哥一样高少年时我个头就超过了哥哥我们俩总是一起捉鱼讨世界闯祸配合默契但可能是因为我的个头更高的缘故我从来不叫他哥只叫昵称即叠用他名字最后一个字

母亲对我说小时候请算命先生给我算过命说是塘小鱼大在家里是养勿牢的要到外头大地方才养得住越远越好我后来到了杭州又到了岭南父母都没有阻拦当然那时候即使他们有意见其实也是不能影响我了而事实是由于父母对我的厚爱他们从来没有干涉过我的选择因为他们的宽容才给了我无拘无束有忧虑而无担子的童年与少年直到十八岁那年考上大学离开家乡赴杭州读书又放弃杭大教职而远至岭南

因为家中我最小从有记忆开始我都是围着母亲转姐姐和哥哥跟爸爸下地去我则是在家里帮忙通常是烧镬坎也就是在灶后添柴火的伙头军或者是帮助摘毛豆剪螺蛳之类我们娘俩在一起时母亲会讲各种各样的事情例如以前看过的旧戏中的人物与故事特别是那些做媳妇的女性故事那些为儿女含辛茹苦的母亲的各种酸楚故事现在想来我做琵琶记研究关注古代文学中那些为丈夫做出奉献的女性说不定就有母亲小时候给我埋下的种子

母亲的话语中有丰富的词汇还有各种格言而且用得很准确常常语含幽默或是婉转而带有机锋不是正面说出结论而是启发式的或者用反语诱导用肯定的语气将荒谬之处加以夸饰于是令人会心一笑轻松愉快当然这种表达方式也是父亲很拿手的回想起来父母这种不经意间的机趣表达在潜移默化中带给我们姐弟的教益很多

母亲虽然生长在小山村但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外公的掌上明珠族中办有私塾母亲是当时很少有的曾读过几年书的女孩子哥哥们还带她见了很多世面母亲做姑娘时就跟哥哥到过杭州和上海而所有这些也都化为母亲给予我的养分

外公把女儿嫁给我的父亲似乎也与父亲读过几年书有关

父亲是家中长子我母亲先是生了两个女儿然后才有了哥哥和我我一直为家中有姐姐和哥哥高兴以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小时候常听到长辈夸奖我的姐姐长得出挑聪明识礼又懂事勤快能知父母的心总觉得比表扬我自己还开心我也常听隔壁堂爷爷夸说养小人小孩就该像你家个个都像样这当然也令母亲深感自豪

但去年陪母亲时母亲说到当初就因为生了两个女儿奶奶有些不高兴二婶第一胎就是男孩所以奶奶似乎偏爱我的堂兄更多一些而且奶奶还说那么多女儿又没什么用不如送给人家这在当时是很平常的事情梓园岭有一人家家境颇好唯缺女儿我二姐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人见人爱所以他们家指定要抱养我的二姐母亲不敢说什么只能偷偷掉泪好在问父亲时父亲只扔了一句话水灿外公都养得起我会养勿起么水灿外公是村中的赤贫人家养了四个女儿也没送给别人母亲这才放下心像是把女儿给捡了回来似的四十余年后母亲说到这事眼中犹有泪水心中则有余悸仿佛惊魂未定

晚年的母亲有明显的抑郁倾向凡事均要担心常常晚上惊醒想到各种事情难以入睡一些平平常常的事情也会让她担惊受怕此中也许有遗传的因素但更多的应是生活压力所致

我小时候稍稍懂事起就经常见到母亲在忧愁特别是早稻未熟青黄不接家无宿米的时候母亲说她总是在半夜里突然跌醒不知道明早的米在何处甚至在后来衣食无忧时也常在噩梦中惊觉一身大汗

但在我无忧的童年中日子似乎过得并无什么不妥生产队总是在快要断粮时给每家分上几斤稻谷我幼小的年纪不能明白这总是处在将断未断的境地中会让一家主妇承担多大的心理压力而这种压力似乎在母亲出嫁后的二十多年中一直未曾间断

想想也是山村人家要把四个孩子养大谈何容易孩子年幼时旁人在等着看笑话看你怎么把孩子养大孩子养大了又在冷眼看你把女儿嫁给什么人家在看你如何用一间楼屋为两个儿子娶来媳妇看你如何造得起新屋所以让她忧心的事儿也几乎是无穷无尽的

母亲并不好胜但她也不愿输给别人我只知道在生产队时期母亲一年要养肥七八头猪不管晴雨风雪母亲都不曾放过每个能挣工分的机会所以她每年的出勤工分从不会少于任何一个女社员养蚕采茶耘田割稻晒谷掘地斫柴挑肥担泥凡是女社员所做的活她都不落后而在我与哥哥还不能承担起挑担等重活时是她与大姐两人抬着沉重的猪粪和料水在当时养猪出售给镇上的毛猪收购站可得些现金还可为生产队换回若干化肥票这又可以折算成若干粮食补贴猪栏里的肥料挑到生产队的地里又是另一份收益这些与挣工分一样重要母亲必须精打细算利用好每一个机会才能在年终时为家中换来够一家吃的粮食

试想想工分不少挣每天还要烧饭喂猪养鸡洗衣缝补难怪母亲总是说日日都像打仗一样

此外则是努力备好一家六口的衣物母亲和我的两个姐姐一起织棉衫织袜子纳鞋底缝布鞋编草帽小的孩子穿大孩子穿剩下的衣服改父亲旧衣给儿子一年忙碌未有尽头压力也无穷无尽让人喘不过气来

母亲首先是安排好父亲的然后是儿女们的唯有她自己除外想方设法地节约尽可能地自力更生满足最低的生存要求这便是那时母亲的全部工作

长年的操劳粗劣的饮食还有繁重的劳作给母亲的身体带来了诸多的损害特别是有一次上二楼取物因为家里没钱装楼梯只能用梯子上下母亲心急之中不小心踩空摔了下来脊椎受伤又未能得到合适的治疗也没有时间休养这更是严重地伤害了她的身体所以年过花甲之后母亲的健康便明显不如常人腰弯得厉害又压迫到心脏

然而她要操劳的事情并没有结束那是九十年代初期我虽然博士毕业已数年并且在一所重点大学里谋得了副教授职位但当时月薪也就三百余元那也是高校教师最困难的岁月父母深为忧虑担心我在广州的生活担心我如何能够养儿育女而我读书十余年未能回馈给家里一分钱记得1992年的一天接到父亲信说是准备用田地所得再寄点钱来给我作补贴那天晚上读完信想着年迈的父母我泪如雨下我向来不以钱财为意当时工资虽不多但自以为喝点稀饭总是够的反正我是连大排档也不去的不意乡下老父母犹得为身为大学副教授的儿子寄钱我自身虽犹自可怎奈双亲何想到这些我不由得失声痛哭黯然神伤

因为南方数省的雪灾年前的航班难以准时起飞一再晚点预定十二点起飞的班机被推迟到了下午五点多

我坐在机场候机室的咖啡馆里记录以上忆念母亲的文字以排解内心的担忧焦虑心中犹祈祷着奇迹的发生

飞机终于起飞了降落杭州是七时四十五分再打车回到村子已是晚上十点一刻姐姐刚好打来电话问我到了何处

一刻钟后我回到了家叩铁门无人应再打姐姐电话原来大家都围在母亲内室病榻前

我扔下行李扑到母亲床前

母亲双目微闭鼻间喂着氧气每一次呼吸都要张大嘴巴发出刺耳的响声那是大口的喘息声

母亲一定很难受

我轻声呼喊母亲母亲未有反应我轻轻抚摸着母亲的手那粗大的指节依然是那么熟悉可是她已经听不见儿子的叫声

二姐告诉我说母亲是靠强心针撑着她不忍看母亲痛苦的样子母亲昨晚前半夜尚好后半夜显见困难医生早已放弃于是决定回家医院派不出车二姐抱着母亲大姐开着车凌晨三点才回到家

大姐红着眼晴哽咽着告诉我说直到傍晚的时候母亲还是清醒的能用一两个字简短作答她已经告诉母亲我会在傍晚时到家所以母亲一直在等

然后该死的大雪延误的航班泥泞的雪路无情地折耗了我的时间

然而我为什么没想到更早一天回来呢

我在心中忏悔

大姐忽然高声叫唤母亲

我这才注意到母亲的喘息停了一下又继续着这样的情况此后开始反复

当我又一次呼唤母亲的时候母亲显然听到了我的声音两道眉毛几乎拧成结忽然睁开了眼睛认真看清了我的脸然后放松了下来呼吸转为平缓平静地长睡而去

睡着的母亲十分宁静颜容犹如昔年毫不见病色嘴唇微张似乎唇间犹有呼吸之气

我总觉得母亲随时会醒来就像是往年我坐在病榻旁母亲睡着之时

2008年2月24日星期日母亲三七大雪之中记于日本京都河原町寓所2021年清明前修订

本文原题为我的母亲作者黄仕忠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大中国古文献研究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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