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周末回家，当然也住防震棚。有一次回去，三弟见了我嗫嚅着道：“哥哥，我犯错误了。”我问他犯了什么错误，他说把镜子弄碎了。两个月前我从胡家石河调走，大队送给我一面镜子，以资纪念。我视若珍宝，带回家中，当作奖状挂到墙上。防震棚建起，我把那面镜子也移到里面。不料，三弟这天夜间做恶梦，梦见地震来了，大叫一声，猛一蹬腿，竟然将镜子蹬碎。我看着上面的数条裂缝，心也像碎了一般。我想，地震你这个妖魔，要来赶快来，别再这样折磨人了！
那个龙年之秋，临沂地区八百万人是在慌张中度过的。大家认定一条：地震马上要来，大难即将临头。有人甚至杀猪宰羊，大吃大喝，甚至还有突击结婚的，都想在死亡之前享受一番。折腾了几个月，地震没有发生，人却真有死的。据当时的一份统计资料，那年临沂地区因防震棚失火，将近有二百人伤亡。
相沟公社有一位女教师也在那时去世。她先是当代课教师，转正后嫁给一位军官，闹“地震慌”时刚生下第一个孩子。因为害怕，就给远在新疆的丈夫写了一封信，要去找他。她身体本来就不好，弱不禁风，却抱着刚刚满月的孩子上了火车。那时候火车慢，要走一个星期才到新疆。在火车上，她要照顾孩子，吃不下睡不好，身体极度虚弱。辛辛苦苦到了乌鲁木齐，再转汽车去了丈夫所在的部队，却没见到丈夫。原来，丈夫没接到她的信，又惦记她和孩子，已经请假回山东了。这位女教师扑了个空，身心一下子垮掉，死在了那里。她丈夫刚到家，接到电报挥泪返程，抱回了妻子的骨灰盒与孩子。
到了冬天，因为住防震棚冷，加上地震的风声变小，遍布临沂城乡的防震棚很少有人再住，第二年陆续拆掉。但从这时开始，许多人家都置办防震床。它用钢材焊成，不怕房倒屋塌。外地人从这一带的公路上走，会看到路边到处都有待卖的防震床，这被视为临沂一景。这种防震床越做越坚固，越做越美观，农村青年结婚，婚床必须是这一种。1981年我在相沟党委当秘书时，花二百多块钱从机械厂订做了一张，拉回家用了几年，后来搬家到县城，到日照，都把它带上。直到1997年我再一次搬家，才将它当作废钢卖掉。
古城联中的防震棚，一直用到1977年夏天。因为屋上苫的草烂了，塑料布破了，一下雨就漏水，我们只好搬到屋里。
再说1976年。我们一边防震，一边响应中央号召，“化悲痛为力量”，将教育革命推向前进。那时全国大、中、小学都在搞开门办学，古城联中也有几块校田，还养了几头猪。贫管组长老张每天来学校，都要背一个粪筐，路上遇到人畜粪便立即捡起，背到学校倒进猪圈。这时他和何乐田主任商量，让中学生拾粪交到学校。这事让我们很惊讶。我们觉得，老张天天背粪筐不稀奇，因为农村老头都有这个习惯，但让学生都背，就有点过分。
然而，教育革命的步伐势不可挡。这天，联中将三个班集合起来，由贫管组长做动员讲话。张玉友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向大家讲：毛主席生前亲自制订了农业“八字宪法”，就是“土、肥、水、种、密、保、管、工”，施肥排在第二，很重要。俗话说：庄稼一朵花，全靠肥当家。肥多肥少，直接影响庄稼产量。所以说，咱们要多积肥，积好肥，争取咱们的校田明年来一个大丰收！从明天开始，初中班的全体同学都要背粪筐，外村的，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拾；本村的，到村外拾，看谁拾得多，看谁为开门办学做的贡献大！
他这么一讲，学生都惊呆了，乱哄哄议论不止。何主任击几下掌，让大家安静，继续听老张讲话。老张笑一笑说：我就知道，恁这些小崽子不想拾粪，嫌大粪脏。其实，凡是嫌大粪脏的，思想比大粪还脏！恁都听着，这粪筐，不想背也得背！革命不革命，粪筐是杆秤！
贫管组长讲完，主任带头鼓掌，大家也随之拍手，动员会就结束了。
第二天一早，老张早早来到联中，与何乐田一起站到学校前面的空场上督查。学校在高处，视野广阔，可以看见学生从周围各村走来，无论男生女生，都用粪叉撅着一个筐头。老张让他们先别倒掉，都放到各自的教室门口。可以看到，筐中有人粪、狗粪、牛粪、驴粪、猪粪、鸡粪等等。有的女生，羞红着脸，把粪筐一扔就跑到屋里。但也有些粪筐空着。我十三岁那年拾过粪，知道这件事的不易，心想，上学路上，能有多少粪可拾？
（赵德发）
